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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应聘的孩子和家长,络绎不绝,十岁大小的孩子,一个个被家长领着,来到火车站前的招募处,不断地说着好话,希望招募的人能把自家的孩子收下。
最好是去煤矿干活, 那里工资最高。
最差的,就是去搓煤球了,这个虽然也确实能解决家庭的困境,冬季毕竟还是要烧煤取暖的,但相对于在煤矿干活来说,赚的还是太少了。
正如刘钰在松苏改革中,加了一条, 女子上工的工资, 由其父母或者公婆领一半。很是缓解了松苏地区的弃婴率,尤其是弃女婴率得到了很大改善,而且一些育婴堂什么的也开始有人经营了,毕竟年纪一到就能干活。
一半来说,老鸨子买人,都得十岁左右,长开了,最起码模样得周正,才买。不然的话,好人家成年的都一堆的,自小买的定是要培养成高价商品才行,不然不赔了吗?
松苏地区纺织业的发展, 使得其实即便自小养育,长大了之后当牲口一样包身卖出去, 也是挣钱的。所以弃女婴率和弃婴的死亡率, 大大降低。
资本把人异化为待售的劳动力,而代售的劳动力, 是可以根据市场走势、粮食价格、工资水平等, 算出来收养一个孩子是赔钱还是赚钱的。
在京城这边, 也是类似的。
铁路的开通,煤的使用,煤矿和石灰矿的开采,以及冶铁规模的扩大,铁炉子的普及,水泥的出现,烟囱的普及,都让原本“毫无价值”的小孩子,拥有了一定的价值。
这里和关东不一样,关东的土地比较多,孩子就算是不上学,去地里割猪草喂猪、放牛、放羊,或者秋天去拾豆子挖土豆,给家庭创造的价值,一般来说也比在京城搓煤球高。
然而京城附近,富的是真富,穷的也是真穷。穷的佃户,就那么点地,别说去捡豆子,就是拿舌头一颗颗地舔,三五亩地,七八亩地,也很快就舔完了,根本创造不出来啥价值。
已经到了小农生产的极限了——这丝毫没有吹嘘,大顺此时的亩产,就是世界第一,包括号称为工业革命打下基础的英国农业革命,亩产依旧不如大顺,数据在那摆着,要超过大顺得等智利的硝石矿大开发做肥料的时代了——在这种极限状态下,增加劳动力是没有任何卵用的。
当然这是说在小农状态下,如果组织起来把那些无效劳动,转化为修水利工程和灌溉,那当然是可以继续提升产量的。问题在于就大顺这稀碎的组织能力,能守着这么大的底子收税快要收不过英国的状态,这本身就是痴人说梦。
这时候弄个孩子,养在家里还吃饭,着实不如送去煤矿干活,还能贴补家用。
看着眼前这种勃勃生机的景象,牛二还是挺激动的。
他不知道未来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
但从松苏等地的经验来看,大量的开始雇佣童工,似乎好像也算是新时代的一种标志。
毕竟人不可能去想象没见过的东西,他一看到这些在松苏见过的熟悉场景,顿觉这里的工商业发展的很好,距离未来更近了一步。
毕竟从始至终,未来什么样是看不到的,只是刘钰描绘出来的。欧洲现在也没先进到哪去,全凭想象。
既是想象,那么这个画饼画出来的纯粹生产力角度的未来应该有什么样的特征呢?
从松苏地区的经验来看,得有三个表面的特征。
黑烟。
闲民。
女工和童工。
这里是火车站,黑烟肯定有。
这里需要把煤分装运送,闲民当然有。
再加上这大量的童工,这可不就是牛二眼中的勃勃生机、万物竟发嘛。
不远处,就是用石灰水泥搭建的车站建筑,黑灰的颜色,上面挂着一个巨大的时钟。
象征着工业时代的黑色煤矿和白色石灰水泥,被那些精壮的卸货工人卸下来。
许多等在这里的平板车,要将这些货物拉向城内的煤场。
巨大的时钟下,许许多多的十来岁的孩子,围绕在雇主旁,像是牲口一样等待被挑选。
带着一种仿佛朝圣心态的实学派的人,与那些想要前往京西敬香礼佛的京城人,混杂在一起,排在简易的卖票口那,等待着搭乘卸完货的车。
或是前往京西,或是只为体验一下冒着黑烟隆隆前行的过程。
维持秩序的衙役,在驱赶试图混上车的乞丐,直接拿着棍子,朝着脑袋猛砸。
这倒不是对乞丐本身有什么偏见。
而是这些去京西的乞丐,都是专业没事找事混饭吃的。
但凡听到有煤矿开业,便会去喝彩。
上来肯定唱好听的。
可要是唱完好听的,不给钱,或者给的不多,便开始唱一些关于“死”、“塌方”、“灌水”之类的歌。
其歌曰:
一进窑厂白花花,不出黑煤尽出渣。
披麻戴孝白花花,进去十个砸死仨。
仨埋的、仨抬的,还有仨起不来的。
伙房好比那棺材铺,柜房好比那停灵棺。
一场设坛是四棚经,姑子喇麻是老道僧。
重孝的不是亲骨肉诶,假装哭的眼通红……
谷摺
一般来说,杀人犯法。
这种乞丐,是开煤矿的最怕的一批人,索性给火车站这里的人一些钱财,求求他们,帮着处理处理。
毕竟死亡率实在是有点高,谁也不想开业就被人叫丧。
如果不知道具体情况的人,一来到这里的车站,就看到衙役在殴打乞丐,难免叫人觉得实在是残暴。
好在这里的都是大顺人,这种事见的多了,也太明白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了,故而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如今京西的煤矿去不得,这些专业的乞丐便选择在火车站嚎。凡是遇到有招工的情况,就过去唱喜歌,要是不给钱,连煤矿都不去了,直接就在招工的地方开始号丧歌。
一些想去做工的,或许听到这么一嚎,就不肯去了。是以现在不只是京西的煤矿区在抓乞丐,连京城这边也开始驱赶了。
既有乞丐,那自也少不了下九流唱戏的、娼妓等,他们也愿意去那边挣钱。到了那边,唱戏的在那边搭台子唱戏、做娼的便在那边租个大炕自负盈亏。那边管的松,京城里做这一行还得纳捐。
车站附近卖菜的、提着篮子卖鸡蛋的、卖瓜子的、亦或者想要带点什么货去京西矿区那边卖的,也都聚集在这边。
即便铁路开通的时间还不长,但人们已经习惯了这东西的存在,并且开始适应这东西存在下的生活。
然而,有这种东西存在的生活,未必就全是好的。
当刘钰和牛二抵达这一处车站的时候,即便很是精简了随从人员,但毕竟这里的人有很多学实学的,自认得刘钰。
拜见之后,看似一切如常。
却不知远处的人群中,一些人听到刘钰的名字后,咬牙切齿。
一个叫祥子的中年人,听到远处在喊兴国公的时候,忍不住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他旁边的几个人,也是小声骂道:“这人什么时候死?怎么还活着?狗贼,奸臣!”
咒骂的人不止几个,而是很多人,只是看着远处卫兵的枪与刺刀,只得低下头,继续背起沉重的煤筐。
祥子在铁路修通之前,是个京城里很常见的赶驼人。
他家里也没什么钱,小时候就跟着骆驼班子干活,干的活也就是从京西煤矿那里,用骆驼往城里运煤或者运石灰。
每个做工的人,这时候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积攒钱财,做一个小资产阶级。
买上一匹属于自己的骆驼,凭着自己赶骆驼的本事,这些年卖煤积攒下的脸熟,慢慢攒钱。
一匹骆驼变两匹,两匹变四匹,四匹变一把儿,一把儿变一串,自己将来也有自己的驼队。
京城要煤,要石灰,甚至要木柴,都是要从京西那边拉过来的。骆驼走的又慢,晃悠悠地走到了阜成门,便在阜成门外露宿一宿。天一亮,开了城门,便进城卖煤卖石灰,赚两个辛苦钱。
祥子是个干活很勤快的人,也吃得了苦,就这么从学徒开始,熬到了二十八,总算攒齐了钱,买了自己的第一头骆驼。
买到骆驼的那天,还专门去城里,找熟人,给骆驼打了一副黄澄澄的大铃铛。这拉起来货,只觉得铃铛响起来,也比别人的脆生。
骆驼的铃铛响起来的时候,祥子总会算计着,自己还差多少钱,能买下一匹骆驼了。自己能一个人牵一把儿,七八头呢,等着自己真能牵一把儿的时候,便讨一房媳妇,好好干。
然而他的铃铛才没响几天,火车便通车了,一车车的煤炭、石灰,不再需要骆驼运,直接运到了西直门。
京城的骆驼价格,大跌。
城中的骆驼贩子,如何肯放过这样的机会?便是拖着不收,一直压价。
骆驼也得吃食,每天嚼一嚼,这些没了活计的如何养得起?
京城可是京城,连掏粪的都有行会,便是转行那也做不了。从西直门运水的,推着小车,天天在城里卖水,这活儿想挤进去也是做不到。
眼看着骆驼一天天瘦了,每天还得吃东西,没得办法,只好求爷爷告奶奶,找了骆驼贩子。
骆驼贩子只说,你这骆驼都瘦成这样了,又怕热,想要卖钱,也得赶到张家口去放膘,到了秋天才能卖出去。
你要卖的话,你就去张家口那边躲躲暑,放放草。可祥子哪有钱去什么张家口啊,眼看着骆驼一天天瘦下去,再不卖便是卖汤锅都不值钱了,只能忍着心疼卖了几个子儿。
卖了骆驼,也得活着,只能去他最讨厌的车站里,找了个卸煤的力工活,这还是因着一大群失业的驼户都在干这个,总算认得他,看在面子上找他做的。
祥子的故事,不是换一个职业那么简单。
而是刘钰摧毁了他们的幻想。
之前他们也苦,也累,可至少还有希望。有自己的骆驼,然后一个变俩,两个变一把儿,自己跃升为把头大驼户的梦想。
这不是单纯的换个职业的事,而是彻底摧毁了许多明明只是雇工却怀揣着小生产者之梦的人的梦想。
破碎梦想的仇恨,可比单纯地换个职业,要大得多。时代破碎的,是小农和小生产者的梦,因为实学派的未来里,不是没有梦,而是根本没有这些人存在的空间。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骆驼的铃铛声,不知道是从哪里飘来的。
一股热血直冲祥子的脑门,想着自己那破碎的梦想,一咬牙,摸起来一块黑乎乎的煤块,快速冲了出去。
在卫兵反应过来之前,将手里的煤块朝着刘钰扔了过去。
扔的瞬间,他知道,卫兵非要打死自己,于是他用这辈子最大的气力,发泄着自己的绝望。
“刘钰!我!入!你!瞎!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