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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室内安静得有些异样,自从季朵取回自己的脑CT,医生把它贴在光里,之后很长时间都是抬头看片子,低头看病历,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对患者来说,医生发出这种不祥的声音,实在是让病人心里发毛。
本来季朵来的时候并没有太紧张,她想的是大不了就是老毛病又严重了,结果医生沉吟的时间太长,导致她也有点坐不住了。她忍不住开了口:“大夫,有什么问题您就直说。您也看见我病例了,之前多差的情况我都过来了,没事。”
“倒不是这个问题。遗忘症也好,神经失调也好,都是比较难抓根源、难定性的病症,但现在你这个片子里有一个问题更明显。”医生举着杆子在CT上指了指,“你的脑沟明显增宽加深,这是典型的脑萎缩的症状。”
明明诊室里仍是一片安静,季朵却听到哐当一声,似有千斤重的铁锭从天而降,就这样一层楼一层楼地砸穿下去,回声在耳边嗡嗡嗡响个不停。她呆若木鸡,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发颤,张了几次嘴,又死死抿住。
脑萎缩?那不是老年人才会得的病吗?虽然季朵于医学不通,可也大概知道这是个什么病。正因为知道,她才希望自己是听错了。
“基于你之前做过开颅手术,可能也有所相关,属于大脑机能的退化。但你也别太担心,你现在这个程度还不算严重,只要积极治疗,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和积极的心态,脑萎缩的病程可以很长的,有些患者十几二十年仍然可以好好生活。”
十几,二十年?季朵突然笑了出来,用眨眼来抵抗着眼中的酸涩:“可您也说了,我这可能和当初的手术有关,所以会不会加速恶化,也未可知,对吗?”
医生沉默。
“告诉我,如果萎缩严重下去,症状会如何?”
“每个人体现的方面都有所不同,但多数表现为无力、走路步态失衡、记忆力减退、行动迟缓……”
“最后呢?发展到最后,我会痴呆吗?”
医生摇了摇头:“痴呆往往伴随着脑萎缩,但脑萎缩未必会演变成痴呆。最关键的是你的心态和生活方式要好,脑萎缩并不影响寿命,既然大脑机能减退,那就更努力地去锻炼大脑,保持充足的睡眠,坚持运动,是有可能维持在一个不影响生活的状态的。”
“所以,我从今以后真的要开始养生了,是吧?”季朵还能开玩笑,不知怎的她居然觉得浑身轻松,甚至有些毛毛躁躁的,坐都坐不住。她笑靥如花地站起来,眼眶里含着的泪水掉落一颗,刚好滴在嘴唇上,“那……您给我开点药吧。”
拿着医生开的促进脑部血液循环和补给营养的药,季朵面色平静地走出医院,脸上虽有些湿润,却并不显眼,就好像下雨不小心滴在了上面。她一路朝着本能选择的方向走,腰背挺得笔直,步伐稳定,只是视觉神经罢工了,没有将眼前的画面装进记忆里,她觉得自己好像走在没有终点的一大片茫茫白雾里。
是一个推共享单车的人将季朵叫醒了,人家往后倒了一点打算转弯,便道很宽,她却直挺挺地撞了上去,腿撞在后轱辘侧面,上半身猛地往前扑,还是推车的人拽了她一把才稳住。
“你没事吧?”推车的人三分关切七分嫌弃地问。
季朵摇了摇头,想挤出一个“没事”的笑容,嘴角刚一牵动,白雾全部凝结成了尖锐的冰锥,将她刺了个千疮百孔。她连一声疼都喊不出来,眼泪已然决堤。
她扒着一辆共享单车的车座缓缓蹲了下去,额头抵在手背上,藏身于一大片胡乱码放的共享单车中央,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十字路口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
何为粉身碎骨,到这时季朵才懂。
从幸福的顶点一跃而下,明明知道目标是十八层地狱,却根本停不下来。恐惧与不甘钻入骨髓,流进血液,从内部摧毁了她,她无论怎样用力地哭,仍是呼不出心内的痛。
根本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期间很多人,包括协警都来问候她,季朵却完全站不起来,只能不住地摇头。直到她真的哭累了,眼泪还在掉,却已经使不上力了,抬头一看竟然已经暮色四合。
傍晚的云层像鳞片一样,目光尽头又红又紫颜色奇异,竟不像真实的世界。季朵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从火烧火燎终到冰凉一片。
或许她是应该和从前的那个世界告别了吧。
“喂,小秋。”她歪歪扭扭地站起来,给小秋打了个电话,“我知道现在还是你的蜜月期,我不该打扰你,但……你能不能让我在你的酒吧里住几天?”
其实小秋并没有去度蜜月,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她的生活就恢复正常了,此时就在酒吧里。听到季朵的声音就知道不对,但她也没多问,只是说:“行啊,来吧。”
酒吧里面有两间小屋,一间是员工休息的,另一间是小秋和男朋友偶尔住的。季朵一到,小秋就直接领着她进了那间私人卧室。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梳妆台和一个挂衣服的简易衣架,却还是乱得下不去脚。小秋也不管是什么,随便乱踢,将季朵按在床上,抱着臂倚着梳妆台边问:“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要和维今分手。”
“什么?”小秋弯腰在她脑门上摸了一把,才笑道,“多大了?吵个架就闹分手?”
“我们没吵架。他现在在香港,过两天才能回来。”
季朵嗓子疼,说话非常生冷。她没说的是每天晚上维今都会给她打一通电话,今天应该也不例外。
“那怎么回事?”
从包里把病例拿给小秋看,医生的字迹龙飞凤舞,但脑萎缩三个字还是看得懂的,小秋的眉头拧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季朵眼神悲哀:“所以,我必须和他分手。”
事出突然,小秋也蒙了,拉了凳子坐下,手撑在桌子边,不住地咬着指甲。同为女人,她能明白季朵所想,也能理解这个选择。可作为朋友,她坚信这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这个病也不是说一定会恶化到什么程度吧?也许只是记性差点,或者反应慢一点,而且又不是瞬发,没准过个几年才会到那种程度。”小秋想要说服季朵,“你之前不是说过,对你而言最重要的就是眼下吗?你不是从来都觉得结果不重要,多在一起一天就是赚的吗?所以何必为了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而提分手呢?”
是啊,没错,季朵之前确实是这样觉得的。可现在她后悔了,她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么洒脱。或许是因为她真真正正地爱上了一个人,不再是孩子一样的喜欢。所以当她意识到已经无法给予对方最好的自己,甚至无法完整地陪伴对方一辈子时,季朵发现自己只想离开,离开得越快越好。
“如果我明天就会死,那我现在就会飞去香港,我会每一秒都和他在一起,因为我相信时间的力量,相信他终究会忘了我。但如果我拖着这样的身体坚持和他在一起,早晚我会变成他的拖累。”季朵低下头,闭了闭眼睛,“就算是最好的结果,再过十年、二十年,我才会有一些不可抗的变化。你想想那个时候他的年纪,他要反过来照顾我,要多吃力。可如果没有我,他就还有可能有别人,即使他的一生真的再没有别人了,以他的性格,他仍旧可以像从前一样一个人从从容容地生活。我留下来,只有弊,没有利。”
“感情是不看利弊的啊!”听她分析完这些,道理都听得懂,小秋的心里却升起一股无名火,忍不住跳起来对她喊,“你替他想这么多以后的事,你就没想过现在吗?万一他爱你比你想象的要多,他要怎么接受你突然提分手?为了几年、十几年以后可能发生的情况,你就逼着他现在忍受痛苦,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季朵手肘撑膝,双手捧住脸,眼泪从指缝流到了手背上。
她曾经多么期盼维今爱她,如今竟会盼着维今没有那么爱她。
“我决定了,别劝我了。我在你这里住一段日子,我不会接他的电话,如果他打给你,你就说不知道。”
小秋被她气得大喘气:“你这是……玩失踪?”
“他太聪明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只要站在他面前,他就会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能稍微等一等,至少让他明白我在躲着他,这样他会有一个心理准备,到时候我会去当面说清楚的。”
“作孽啊……”小秋不住慨叹,“人家一个不入红尘的大叔,硬是被你拉下来。现在你又要人家回去,情劫没过去,修行也没了,还怎么回去?”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算了,我不管了。”嘴上说着不管,小秋心里却有了个模糊的主意,伸手抓过季朵装药的袋子,看着那些药盒,“从今天起,我看着你,早睡早起,合理饮食。”
季朵想笑一下,做出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那几天季朵躲在酒吧里的小屋中,外面震天响,她也不是很睡得着,明明已经开始退化的脑子却被迫一直运转着。这件事她暂时不能让爸妈知道,爸妈已经为她担惊受怕太久,刚过几天舒心日子,她实在不忍心又揪他们的心。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为了爸妈,她也得好好活着。只是季朵有些害怕,离开维今之后自己还能在上海待下去吗?这座城市处处都有他们的回忆,他们两个万一再遇到该怎么办?想到这儿,她就想把公司转手,可她又实在舍不得,关键是如果连公司都没了,她就一无所有了,她不想现在就承认自己是个废人。
思前想后季朵还是给爸妈打了电话,只说自己要和维今分手。如果维今真的找到他们问,让他们只说不知道就好。
她这个分手说得有些突然,毕竟之前过年带回去,在老一辈心里这就算是比较正式的了。妈妈一个劲地问为什么,季朵不敢多说,怕说多了会被察觉。但临挂电话前爸爸还是突然问了一句:“你身体还好吧?”
那语气是真的在疑惑什么,恍惚间季朵想起维今叫她的名字,问她有没有事。或许这是亲近之人才会有的直觉。她笑着说“当然好了”,撂下电话翻身趴在床上哭了很久。
三天,她不回维今的信息,不接维今的电话,可她舍不得把他拉黑。拉黑之后,标注“大叔”的名字就不会再出现在她的屏幕上,单是想想季朵就觉得心里破了个洞。
联络不上季朵的第二天维今就知道出事了,他虽然也紧张,却没有过多的惧怕,因为他知道季朵本人是安全的,这个失联是另一种出事。早在他出发前就隐隐有所预感,现在只是放上了最后一块积木,所以他原本答应和一个前辈吃顿饭的,结果临时决定回上海。
好在这一趟也不是没有收获,他在香港钟表展遇见了一个当时巴塞尔钟表展也在的发烧友,相谈甚欢,于是接了一块私人定制。那人还问他这次女朋友怎么没一起来,维今笑笑说以后会有机会的。
一定会的。坐在回上海的飞机上,维今不断说服自己安心。
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的,又或者说无论什么问题他都会解决。他比季朵早经历人事这么多年,理所应当为她多扛一些。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这样轻易放季朵离开他身边的。
回到上海之后,维今先去了季朵家里找,显而易见没有人,但东西全都放在原位,甚至连垃圾都没倒,能看出主人离开得多么仓促。他随后又去季朵公司,公司的人说今天还有通电话,但这几天季朵都说有事没过来。担心员工胡乱猜测,维今也没敢问太多。这两个地方都没有,那就只有一处可找了,他果断地给小秋拨了电话。
接到维今电话时小秋已经在酒吧了,因为季朵住在这儿,小秋也放心不下。她低头看了眼来电,又看了看眼坐在床上摆弄笔记本电脑的季朵,眼珠一转,接起了电话。
“喂?稀罕啊,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我好几天联系不上季朵了,她在你那里吗?”维今问。
“啊?联系不上?我不知道啊。”季朵猛然抬起头,明白了电话那头是谁,她紧张地盯着小秋,“我帮你联系看看吧,应该没什么事,你也不用太担心。”
些许的沉默过后,维今沉声说:“好,麻烦你了。”
两个人就这样挂断了电话。
这过程比季朵想象的要快很多,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在失望什么,可她知道自己应该如释重负。只是应该而已。
“我可是照你说的做了。”小秋摊了摊手,将手机收回口袋。
季朵并没有问维今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是怎样的状态,她不敢问。她现在处于戒断期的最开始,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全身上下的血液毛孔无不在渴望,她全部的意志力都用在克制自己不去想,将自己捆在一个距离与维今有关的一切回忆都安全的地方,甚至她都不敢轻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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