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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结束,已是二更天了。
夜晚十分凉爽,罗大纲和吴捷干脆下了马,步行回营。
酒劲上来,两人有些踉踉跄跄的,便找了块草地坐下。
附近都是太平军的营盘,营盘里的帐篷一座接一座,遍地开花。潇水上架有一座浮桥,直通对岸的道州县城。营盘、浮桥、道州城,处处都点着火把,不时有兵士来回巡逻。
天上星光点点,银河灿烂。沉默的潇水匆匆向北方流去。远处的大山黝黑、无言,俯瞰着散布在道州城内外的两军兵马。
小小的道州城,聚集了双方近十万兵马。夜晚的战场却出奇的宁静,清军无意进攻,太平军也在酝酿撤退。
不远处,罗大纲的侍卫陈丕成、吴捷的侍卫王杉正在放马吃草。
草地上已经结下了露水。罗大纲和吴捷坐在垫子上,仍然感觉衣服潮乎乎的。
江风习习,把白天的溽热一扫而空,也让罗吴两人从烈酒中清醒了过来。
罗大纲精力充沛,毫无困意,问吴捷道:“刚才石达开宴请咱们,弟看他如何?可有王者气象?”
吴捷想了下,老实说道:“翼王虽然年轻,然而性格豪爽丈义,机智有城府,实乃人中之杰。抛开年龄不讲,石达开的才智功劳应在北王韦昌辉之上。论作战勇猛,他与西王萧朝贵不相上下。论智谋才干,翼王似在西王之上。”
罗大纲点点头,看了眼石达开的军营,说道:“你说得不错,此人虽不读书,却是个顶厉害的帅才,待人宽厚,士卒拥戴,所过之处秋毫无犯。只可惜他太年轻,屈居在韦昌辉之下。我手下的陈丕成也是一个奇才,只因年龄太小,只能做个侍卫。”
罗大纲讲到这里,便乘着酒劲,把陈丕成唤了过来。
陈丕成十分乖觉,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
罗大纲问他:“丕成,吴捷比你晚加入太平军,却已是旅帅,手下有近千人。你却仍是我的亲兵,你可知为何?”
陈丕成呵呵一笑,说道:“吴大人有勇有谋,因此能迅速脱颖而出,出任旅帅。丕成愚笨,能做大人帐下亲兵已是心满意足,不敢有其他奢望。”
罗大纲知道陈丕成口是心非,笑着骂他道:“你这小子也学坏了,尽捡些好听的话说与我听。”
吴捷对陈丕成有救命之恩,结识的第一个太平军也是陈丞成。在晦暗的夜色中,陈丕成的五官十分模糊,但轮廓分明,显得英气十足。
陈丕成只是憨憨地傻笑着。
罗大纲指着旁边的垫子,示意陈丕成坐下。待陈丕成坐下,他亲昵地抚摸着陈丕成的肩膀,说道:
“刚才我和吴捷议论起翼王,说他年纪轻轻就已封王。只因年纪太小,只能屈居北王之下。我不禁想起你来,要不是你太年轻,说不定你也是一员独当一面的大将了。”
陈丕成时年仅十五岁,仍是个童子兵,也即“牌尾”。待明年他过了十六周岁生日,进入十七岁,才算正式脱籍,成为正式的太平军。
陈丕成的叔父陈承镕是洪秀全和杨秀清面前的红人。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陈丕成又有才干,日后飞黄腾达是意料中的事。
陈丕成谦虚地说:“大人过奖了。大人让我做您的亲兵已是格外抬举小人了……”
“没出息”,罗大纲佯怒道:“明年你就要脱籍,成为一名正式的‘牌面’了,到时我会向天王和东王大力举荐你的。还有一年功夫,你要好好表现,干出一件漂亮的功劳来,好教天王和东王知道。”
陈丕成赶紧起身跪拜罗大纲,再三感谢罗大纲知遇之恩。
罗大纲酒意上头,把陈丕成叫过来勉励一番,又把他打发走。这未尝不是他的驭人之术。
陈丕成虽有一个显贵的叔叔,却从不以此自傲,侍卫罗大纲十分恭敬。但罗大纲总觉得不舒服,觉得陈丕成是诸王派过来监视他的,想把他打发走。
吴捷知道陈丕成就是太平天国后期的擎天柱-大名鼎鼎的英王陈玉成。他不好说破,望着陈丕成的背影,对罗大纲说:
“陈丕成英气十足,走路稳健有定力,目下两颗大痣,正是富贵之相。刚才大哥问翼王是否有王者之象,我倒觉得这陈丕成颇有封王之资,将来封王也未可知。”
罗大纲被吴捷的话挑起了兴趣,他知道吴捷一向谨言慎行,轻易不臧否别人。名不见经传的陈丕成,在他眼里竟能封王,这是什么道理?罗大纲说:
“我记得,你曾经说以相术谋生。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你倒看我面相如何,可有封王之资?”
什么相术,不过是当时吴捷性急,随口胡诌的。他断定陈丕成可以封王,是因为他熟悉历史,知道陈丕成就是日后的英王陈玉成。
但罗大纲功高震主,又出身于天地会,屡次顶撞洪秀全和杨秀清,为诸王所不喜。虽然他功劳很大,却至死未能封王封侯。史载他两年后战死在安徽战场上,死时官任冬官正丞相。
天京事变后,太平天国每况日下。为鼓舞士气,洪秀全滥封王爵,一口气封了两千多个王,连天王府的马夫都受封为王。到这时,洪秀全才想起罗大纲,追封罗大纲为“奋王”。
罗大纲问自己能否封王,这可教吴捷怎么回答呢?
他想了片刻,说道:“大哥之才智、功劳,远在翼王、北王、西王之上。南王积极传教,创办太平军典章制度,或可与大哥一较高下。小弟以为,只要大哥能够收敛个性,不要动不动就顶撞天王、东王,日后定可封王。”
罗大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这臭脾气是改不了了。十多年来,我任天地会堂主,历来说一不二。自从投了太平军,头上被诸王压着,把我压得好生憋屈,不吐不快。
“我不是拜上帝会元劳,进不了诸王的小圈子,就算功劳再高,怎么会封王呢?大哥行走江湖多年,阅人无数,一眼便知弟非俗人,将来必能建奇功、立巨业。只不过,弟同我一样,不是拜上帝会元老,非但不会封王,还会被诸王仔细防备……”
说到这,罗大纲冷冷地看着吴捷,眼神里尽是不满和无奈。
吴捷被他盯得发毛,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也不知罗大纲发这些牢骚的用意是什么。难道,他要拉自己另起炉灶?吴捷胡思乱想了片刻,只好含糊地说道:
“大哥无需如此悲观。日后天军还要依靠大哥打天下,建功立业的机会多着呢。只要咱们诚心为天军效劳,只要咱们功劳足够大,也未必不会封王。”
罗大纲有些失望,语气上有些冷淡,说道:“今晚翼王在酒桌上拉拢你,你回答得很好。东王、天王的细作遍布全军,凡事都要十分小心。翼王仁义,不会以此为忤,你无须介意。
“倒是要担心其他诸王,天王暴戾,东王猜忌,西王阴狠,北王狡诈。你表面上是东王的人,但东王只是喜你有才,未必把你真正引为心腹。总之,这太平军高层都是草莽出身,喜怒无常。你可要以我为戒,尽量八面玲珑,不要轻易得罪他们。”
吴捷心生感动,对罗大纲说:“多谢大哥指点。小弟加入太平军,全靠大哥扶持,才有今日。大哥即如小弟生身父母……”
罗在纲摆摆手,打断了吴捷的话,继续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最近风头太盛,要注意谦虚谨慎,不要被小人抓住把柄。还有,你的身世编得太假,虽能瞒过别人,却怎能瞒过诸王?”